〚谢华〛

大连的海风，刮过那些殖民者筑起的洋楼尖顶，也刮过中国苦力蜷缩的窝棚。街市上飘着异国的旗帜，异国的口令在码头回荡，压过了浪涛的呜咽。人们低着头走路，眼神避让着皮靴与枪刺的寒光，仿佛连呼吸都要先经过一道无形的滤网，筛去任何可能被称作“反抗”的微粒。

91年前的夏天，大连国际情报组应运而生。在随后的岁月里，这支队伍被老百姓们亲切地称为“抗日放火团”。那一年，革命的火种，开始在最压抑的灰烬之下慢慢复燃。

他们来了，三三两两，沉默地融在人群里。他们是码头工人，是电厂职员，是平日里最不起眼的“良民”。他们的工具不是枪炮，是火柴，是煤油，是揣在怀里的、对脚下土地沉默而坚忍的热爱。“抗日放火团”，这个名字后来让殖民者心惊肉跳，可在当初，他们可能只是你的兄弟、邻居，也可能是一个擦肩而过你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普通人。

计划在无声中酝酿，在暗处磋商，在互递情报、目光坚毅的一瞬中制订，其间无布告、无宣读令状式的演讲。然而，他们的目标冰冷而明确：他们就是要摧毁对方装满战争物资的仓库、码头以及各种货船。但凡这些地方储存和装载了靠别人血汗赚来的东西，还有那些用来对付中国军队的武器弹药，统统付诸一炬！

于是，火，烧起来了。

第一次烧起来的时候，人们称之为是意外。只是有人拉响了救火的铃铛，而消防员的水龙头终究也冲不进滚滚浓烟。这次被烈火焚烧殆尽的，是日军的军用毛毯和整套军装，火光照得殖民者们满脸惊恐。巡查，审问，都抓不住任何蛛丝马迹。只是有那么几个低眉垂目的人，站在很远的地方，看着近旁烧起大火，露出“诡异”的笑容。

火，继续着，第二处、第三处……总是不同时机出现在不同的角落，随着日历的翻转，在各个街口不约而同地复燃！被烧掉的或许只是一些物质的东西，但点燃的却是人心深处几乎快要冻僵的东西。人们依旧彼此不着痕迹地擦肩而过，只是在偶尔对视的瞬间彼此心照不宣：嗯，是我们的人干的！有一种含在眼神里的称许，只可意会，不可言传。

火光一次次亮起，敌人的运输车队和囤积的军需物资，不明不白地就在滚滚黑烟中烧成了灰。“抗日放火团”一次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击，给横行霸道的日本侵略者以狠狠的打击。

这场烈火之中，站着一个叫秋世显的人，老百姓都喊他“火神爷”。他不是什么天上派来的神，却比神更让敌人害怕，他一步步把抗日的火种点燃在无数中国人的心里。他做的事，老辈人们都没忘记，后来一代代口口相传，至今还经常有人提起那个不怕死、敢点火的“火神爷”。

1932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吉林人秋世显，1936年来到大连国际情报组担任放火团的领导人。来连后他化装为码头工人，低调地住在现在大连市中山区华乐小区一带。这里有个福昌华工株式会社华工收容所，即是当年人们所说的“红房子”秘密联络站，秋世显在此秘密从事群众工作，他深入到工人中间，开展宣传、组织等各项工作。通过秋世显的努力，发展了十几个同志加入了国际情报组，并投入到对日军军用品的纵火破坏活动中。他带领队伍，一次次点燃抗日的火焰，在当时劳工解放的事业中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。

他们常常选择没有月亮的夜晚出动，行动轻捷，如夜鸟掠过。一根火柴擦亮，瞬间的火光，不只引燃了炸药，也在沉沉黑夜中，照亮了一片山海。

他们早知道这样做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，他们甚至能感知等待他们的，将会是冰冷的镣铐、漆黑的牢房，甚至断头台上那把沾血的斧刃和无情的子弹。

1940年6月，铁锈味儿吹遍了整个大连街。因为一个叛徒，秋世显和战友们被抓捕后押往岭前监狱。监狱里一团漆黑，四周墙壁上布满了以前犯人的鲜血，他们每一个人都被打得皮开肉绽。油钳将他们的十根手指压得粉碎，煎油浇在他们的躯体上，他们遭受着人间罕见的酷刑折磨，却没有一个人招供。

沉默是他们的语言，尊严是黑暗中的一缕亮光。

他们失败了吗？从刑场的角度来看，是的。当一切又陷入死寂，海风依旧吹拂着殖民者的“膏药旗”。然而，曾经绝望的人们，终究不会忘记那一场场让人兴奋不已的大火，人们都记得大火中冒出的滚滚浓烟，熊熊大火在高天烈日之下美丽而雄壮。敌人掠夺的木材在燃烧，即将运往前线的军需品在爆裂，人们被唤醒，不再失魂落魄。看哪，有先驱者在呐喊：活下去！

1942年3月的大连，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，风雪过后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。“抗日放火团”的那些勇者，有诸多人的名字并没能记载进史册。他们没等到胜利的那一天，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响亮的话，就倒在了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上。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，他们血与魂就埋进了这片黑土里。

三年后，胜利的声音在大连这座城市终于响彻天空。如今，当年的目击者已是白发老叟。他们常会在孙儿们的玩闹声中，讲起那个曾经在这片土地行动过的“抗日放火团”的故事，讲他们怎样用最决绝的方式，写下了中国人的尊严。

“孩子，莫小看任何一点儿火星子。”老叟摸着孙儿的脑袋，喃喃说道。

孙儿问：“为什么？”

老人望着远方，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映红夜空的熊熊烈焰：“因为燎原的猛火，起先也不过是一颗无人瞧见的火星罢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