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世明
甘肃陇中是我的第二故乡。作为沈阳支援大三线的首批建设者,我在那里整整生活、工作了11年。多少次梦回大西北,在梦里,我一遍遍追问:以穷苦闻名天下的陇中啊,你变了吗?
2024年7月21日,“全国作家陇中采风行”在甘肃省通渭县启动。列车在黄土高原穿行,我的思绪在历史的皱褶间回溯。
1876年,清陕甘总督左宗棠写给光绪皇帝奏章中一句“陇中苦瘠甲于天下”,不仅“陇中”一词由此而来,“苦瘠甲于天下”也为今定西地区提供了一个“地理标识”。20世纪80年代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断言此地是“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”,则给每个陇中人发了一个极度贫寒的“身份证”。
领到了这“身份证”,自然饱尝了“夜的黑”。那时,我们工厂食堂终日笼罩的是“洋芋(甘肃人对土豆之称)味儿”,大家戏言每天的菜谱只有一行字:中午,洋芋炒土豆;晚上,土豆炖洋芋。憨厚的乡民们更是在洋芋花里讨生活,年复一年,他们饭后的打嗝声都是疙疙瘩瘩的……
与夜色中来接站的常家河山楂小镇的司机谈起这些桥段,他没有笑,沉默了一会儿,语调低沉地说:告别贫困的“洋芋味生活”,这是乡亲们一代代的梦啊!多亏老常带领乡亲们遍种山里红,打造了山楂小镇,才开始圆梦了……
山里红是山楂的又名,也是常家河人的昵称,老常是谁?
司机是一名粗壮的陇中汉子,但说到老常,眼里却隐隐闪着光亮,他似乎在喃喃自语:老常——我们的常海增——乡亲们的山里红……
司机动情了。我没有再和他继续攀谈,却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句话。
在山楂小镇醒来的早晨,且闻得啁啾的鸟鸣,扑面是湿润的风。在我11年的陇中生涯中,这是不敢想的奢望。披着丝丝银雨走向农家院餐厅,但见四围的山峁绿葱葱,脚下与路边花簇簇,直叫人生疑:这是祖祖辈辈以干旱闻名于世的陇中吗?
在早餐桌旁,甘肃当地的文友笑着跟我说:老常就是咱们采风的主角——通渭县常家河农牧林专业合作社社长常海增嘛!你不记得老常了吗?老朋友啦……
老朋友?随着这位文友一句句提示,一张黄瘦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了。
谁能想到,当我苦于几乎顿顿“洋芋味儿”的时候,在厂区不远的邻村,14岁的小海增不但不能用洋芋饱腹,又因他的父亲没有借到一块五毛钱的学费,无奈只能失学。没学上,父母又染重病,一家人的肚子都“咕咕”叫。初冬的一天,小海增披着雪花出村,在北风刮过的路面上看到一抹红,他蹲下捡起,抹去灰土,是一种不知名的红果子,许是生了虫眼被丢弃的,又被踩压得干瘪成薄薄一片。他用小手胡乱地擦了擦,便塞进嘴里咀嚼起来,淡淡的,竟嚼出一丝丝酸甜味儿!这风雪中仍“活”着的被丢弃的果子,让他怦然心动,这就是“山里红”吧?嗯,多大的风雨也不怕,多虐人的霜雪也要活下来!
这一片干瘪的山里红,给了常海增活下去、走出去的勇气。刚过15岁的他来到城里,“山里红精神”让瘦小的他平添一股力量且面对困难百折不挠。他在工地做小工,筛沙、搬砖、扛水泥……累了,想想那干瘪的山里红;苦了,想想家中的弟弟和妹妹。
像山里红一样,他饱经风雨,坚韧成长,山里红似的质朴、诚挚与敢于挺起脊梁,又让常海增不过5年便成为带班班长。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,他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外包工队,成为远近闻名的“通渭建筑哥”。
我很好奇,他现在变啥样了?
口音很陇中,肤色很陇中——一个服饰普普通通、肩膀厚厚实实的通渭汉子向我扑过来,和我拥抱了起来。
这就是曾经黄瘦的小海增?一开口,于质朴中洋溢的豪情,在坦诚里绽开的笑容,足以打动任何人。
老常爱笑,不过几句话,往往笑得如中秋的山里红,他的笑声浑厚,充盈着共鸣音。
在他亲手营造的连栋智能温室大棚里,老常用父亲看女儿的目光,审视着身边绽红的樱桃、李子、红透的西红柿和带刺的黄瓜。老常依然微笑着,神情却更显坦诚,他向我敞开了心扉。看着他眼里有泪,脸上更有光。我想起了山楂花开的寓意,一是希望,二是坚强,三是奉献,乐于助人。
秉承“山里红精神”,常海增学会了坚强,学会了坚持,不论碰到任何事情都坚韧地应对,常海增挖到了自己的“第一桶金”。出于山里红的“奉献与助人情怀”,他创办了全省第一所民办幼儿园、第一所民办医院……常海增满心牵挂的还是家乡的百姓。
他发自肺腑地说:“人不管降生在什么地方,如果不回报家乡,不回报社会,人生的价值就不完整。”已过“知天命”之年的常海增,义无反顾地回乡创业,他要带领乡邻们“改命”,踏上共同富裕之路。
面对海拔1590多米、年平均气温7.4℃、年平均降水量444.2毫米的常家河,他一下想起的竟是山里红!山里红是山楂中的优良品种,山楂耐旱耐寒喜凉爽,常家河所处纬度、相似的土质与气候,堪称山里红树苗扎根落户的“乐土”。常海增引进树苗,先试种,而后大面积栽种,他像山里红一样在乡邻中间播下希望的种子。万亩山楂林(种植园)建起来了,一幅美丽新乡村的画卷正在这里徐徐展开。
说来也巧,在常家河采风这两天,微风徐徐,银雨洒洒,令山楂小镇的人们脸上乐开了花:喜雨呀,喜雨!雨后复斜阳,河山阵阵苍。我们将登车奔向下一个采风地时,但见满山满塬的山楂林,绿潮涌腾,煞是壮观。
巧的是,过来接我们的,恰是两天前接站的司机。
我问他:这果子几时能红?
他说:再过两个月,你们能来就好了……
纵目望去,我分明看到满峁满山酽红的山楂果,像一串串挂满枝头的红玛瑙,在饱含果香味儿的金风里,耀眼地闪着光,醉人地笑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