〚韩光〛
修复室内暮色渐沉,光线朦胧如纱,悄然覆上老林的工作台。台上物件如同散落的历史证物:一盏锈蚀斑驳的马灯,一本纸页泛黄的日记,还有一枚铜质党徽——它被硝烟熏染得几乎失却本色,静卧绒布,沉默中似有千钧之重。老林俯身凑近徽章,鼻尖几乎触及冰凉的铜面,台灯光晕下,铜锈如同凝固的血痕,又似岁月结痂的暗疤。他屏住呼吸,指尖捏着细如柳叶的刮刀,刀尖探入凹槽最深处,轻巧一旋、一挑,一小片沉积了半个多世纪的烟尘应声剥落,一点灿然的金黄骤然刺破沉黯,宛如暗夜深处迸出的星火。
那点儿初露的金黄,如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时间的茧壳,瞬间将老林拽回烽火连天的雨夜。父亲粗糙的手指曾在这徽章上反复摩挲,声音低沉灼热如同炉中烧红的铁块。父亲讲述那个风雨七月,南湖烟波浩渺,一叶画舫如微弱的烛火,在历史惊涛中飘摇——他说那是信仰最初的火种,微弱,却足以燎原,足以刺破整个民族的沉沉长夜。后来父亲怀揣这枚徽章,消失在反“扫荡”的焦土硝烟中。唯有这枚浸透硝烟与血渍的铜章,被人从战场拾起,辗转递到母亲颤抖的手里,成为父亲留给世间唯一滚烫的遗物。
“嗡……”手机微震。老林直起身,屏幕上跳出儿子林锐的信息:“爸,‘七一’任务重,今年又不能回。”附着一张黝黑面庞在莽苍丛林中的敬礼照,年轻的笑容映着飘扬的军旗。老林嘴角微扬,指尖悬停,最终只凝成一句:“安心任务,家里都好。”发送键按下,潮涌的心绪仿佛随之沉静。他放下手机,目光重又落在那半明半暗的徽章。儿子的笑容与父亲坚毅的轮廓,在记忆深处无声重叠、交融——两代人,不同的征途,血脉奔流的却是同一份沉甸甸的信仰。
窗外夜色浓如墨染。老林重新俯身,台灯光束将他专注的侧影钉在墙上,如一幅执拗的剪贴画。更细的尖针取代了刮刀,特制的溶液浸润棉签。时间在极致的专注里失去刻度,唯有刮刀的轻响、棉签的微颤、镊子的细动,在斗室内编织着唯一的韵律。汗珠自他额角沁出、汇聚、滑落,砸在深色绒布上洇开深痕。他浑然不觉,全部意念凝注于刀尖之下,凝注于层层锈蚀与污垢所遮蔽的荣光。他屏息如叩问大地的考古者,又如修复一颗沧桑却搏动心脏的外科医者。
当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开始松动,天际透出第一缕灰白,老林终于停手。他深深吸气,仿佛卸下千钧重担。那枚徽章静卧绒布中央,沐浴着温暖的灯光。镰刀与锤头挣脱了岁月的尘封与战火的硝烟,显露出本初的金黄——那并非崭新的耀目,而是历经淬火、饱含沧桑后沉淀的辉光,内敛厚重,如熔炉里千锤百炼后凝固的火焰,无声诉说着穿透时光的力量。老林伸出指尖,带着近乎虔诚的敬畏,缓缓抚过镰刀锋利的刃口,抚过锤头坚实的棱角。金属的微凉奇异地熨帖掌心,仿佛触碰到某种滚烫的、依然搏动不息的生命脉流——那是无数先辈以热血浇灌、以生命守护的初心,穿越百年烽烟,最终传递至他指尖的温度。
老林望向窗外,天际的灰白正被磅礴的橙红浸染、驱散。目光穿透晨光,他仿佛望见更为浩瀚的画卷:风雨飘摇中的南湖画舫,父亲牺牲时的弥漫硝烟,日记本里字迹模糊的雪山草地跋涉,无数如父亲般湮没于岁月风烟的无名身影……这些影像如无声潮水奔涌汇聚。
最终,他的目光落定在案头摊开的泛黄日记本上。轻轻拿起,翻开一页墨迹洇染却力透纸背的记录:“……弹尽,敌迫近。小通讯员死死抱住弹孔累累的旗,不肯松手……血浸透旗角……他最后说,旗在,队伍魂就在……”老林指尖微颤,抚过那洇开的墨痕,仿佛触到年轻战士滚烫的体温与灼热的呼吸。这一刻,他骤然彻悟指尖徽章所凝聚的千钧之重——它非冰冷铜铁,而是无数“小通讯员”以命守护的信仰图腾,是穿透暗夜、永不熄灭的星火,更是后来者肩上沉甸甸、不可推卸的接力棒。
晨光终于挣脱束缚,大股涌进窗棂,慷慨地泼洒入室。每一粒浮尘清晰可见,工作台上那枚重生的徽章光芒流转。金黄的镰刀与锤头在纯净光线下熠熠生辉,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的脉动。光芒在铜铸的信仰图腾上缓缓流淌,如同无声的颂歌,亦如不熄的火焰,映亮老林沟壑纵横却异常平静的脸。他默默挺直腰背,目光越过窗棂,投向被朝阳完全点燃的辽阔天空。这光芒不仅照亮此刻,它更将穿透岁月长河,照亮无数后来者脚下的道路——那是无数双手在时光深处传递的星火,最终汇聚成此刻灼烫人心、永恒不灭的光焰。这光焰,便是“薪火相传”四字最滚烫的注脚。